刘德科:“伐木累”造就了东京


文︱刘德科

梵高在巴黎的时候,曾经临摹过两幅日本浮世绘,一幅梅花,一幅骤雨。

原作者是歌山广重,19世纪上半叶的日本画家,他的笔触很轻盈,作品很写实。梵高临摹的那幅《大桥骤雨》,描绘的是东京的场景。当时东京叫“江户”,歌山广重画了一个系列的“名所江户百景”。


歌山原作(左)与梵高临摹作品(右)

很多人看这幅画,都被猛烈的雷阵雨所吸引,但是往往忽略了河面上的那条木筏。

那条木筏隐藏着很大的玄机,它可以解释东京为何能够成为大都市。

那是运木材的木筏。森林是日本明治维新之前的主要能源,建房、造船、燃料、制造生产工具等都需要木材。在德川家康统一日本之前,日本的文明中心一直在关西,关东的东京是一片被湿地包围的荒寂地方。

当德川家康还是小咖的时候,被大咖丰臣秀吉赶到了东京这个“无可救药的乡下”。但德川家康却很高兴,他看到了一大片绿油油的关东森林,尚未有人砍伐;而关西的森林资源,却行将枯竭。他把东京作为据点,设立幕府,完成了日本统一的大业。

1603年,取得“征夷大将军”称号的德川家康从京都返回东京,从此东京就是日本的首都了。当然,“东京”这个名字是在“明治维新”时才改的。

德川幕府明白,总有一天关东的森林也会枯竭,所以他们把全国范围内尚未砍伐的山林地带划为“直辖领地”,禁止私自伐木,只许官伐。然后又大举修缮河流,建立水运网络,从全国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向东京输送木材。德川幕府因此确立了全日本列岛的能源霸权,维系了长达260年的统治。

《大桥骤雨》中的那条河叫“隅田川”,它的上游叫“荒川”。歌山广重还有一幅浮世绘《河口的善光寺》,画的就是大量木材通过荒川驶向东京的场景。


歌山广重《河口的善光寺》

在更早的时候,日本的木材甚至已经运到了中国。梁思成的《中国建筑史》说,800多年前的杭州南宋皇宫,曾有一座建筑——翠寒堂,“以日本国松木为之,不施丹雘,白如象齿,环以古松”。

从东京驶向名古屋的新干线,会经过一个叫做“二川”的地方,如今那是一片绿油油的茂密森林。但是,在歌山广重的浮世绘《二川·辕马场》里,那却是一片荒凉的秃山,长着很矮的松树。


歌山广重《二川·辕马场》

歌山广重喜欢旅行,沿途画了一个系列的浮世绘,叫做“东海道五十三次”。其中有很多幅,画面的背景都是关东各地的山,而且都是像“二川”那样的荒凉秃山。

歌山广重生活在德川幕府末期。当时,东京的人口已经达到了100万,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,而全日本列岛却进入了森林资源枯竭的状态。

英国历史学家康拉德·杜特曼在《日本人是如何创造森林的》一书中记载着天龙川流域(东京与大阪之间)的木材供给数据:1700年33万棵,1720年减至23万棵,1750年锐减至4万棵,1770年连1万棵都达不到,到德川幕府统治后期,甚至连木材供应记录都消失了。


当时的日本,真的是受困于“伐木累”。直到1853年,美国军舰打开了日本的国门,几年后就有了“明治维新”,日本迎来了以煤与石油作为能源的时代。

“伐木累”导致的能源危机,促使日本统治者反思,决定“脱亚入欧”,启动了“始惊、次醉、终狂”的现代化进程。

明治天皇从京都被迎到了东京。对于全日本的人才与资源,东京拥有了更强劲的吸附力。

看过歌山广重画的那些秃山,我才明白为什么安藤忠雄总是说要多种树。

安藤忠雄是享誉全球的日本建筑师,他说完美的建筑其实很简单,就是要多种树。他曾经提出在东京湾建一个岛,叫“海上森林”,要种上50万棵小树,等待它们变成一片森林。他还让U2乐队主唱波诺和法国前总理希拉克,分别捐了一批树。


安藤忠雄的“海上森林”构想

当时我不太理解,植树造林难道不是常识吗?像安藤忠雄这样的建筑大师,应该讲一些更高大上的东西才对啊,为什么总是把“多种树”挂在嘴上?

日本一度森林资源枯竭的那段历史,沉淀在他身上,传衍成了他的一种潜意识。

我对歌山广重完全没有研究。隐藏在他画作中的那些奥秘,都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。那是一本日本水利部门官员的著作。

最近看到“伐木累”这个网络流行词,突然想起那本书——这个词真是妥帖地揭示了东京崛起的秘密:日本正是受困于“伐木累”,所以才把政治中心从关西迁到关东,从而造就了东京这座大都市。

东京崛起的另一个原因,居然也是“伐木累”的英文原词:Family(家庭)。

德川幕府统一日本后,怕各地诸侯造反,就发明了个制度,叫做“交替参勤”。这个制度要求各地诸侯“大名”的family,特别是妻子和孩子,必须住在东京,作为人质;“大名”本人每两年也要从自己的领地到东京往返一次,相当于单身到地方上赴任。这样一来,此后几乎所有的地方“大名”,都成了在东京出生的人。

歌山广重“东海道五十三次”系列的第一幅《日本桥·朝之景》,画的就是“大名”大批家眷进入东京的景象。


歌山广重《日本桥·朝之景》

一个“大名”的“交替参勤”,往往带动数百人流入东京。当时“大名”的数量众多,所以给东京带来了大规模的“高端人士”。他们在东京的花费极大,首先要盖很多房子:家人住的叫“上屋”,会客用的叫“中屋”,兼有郊外别墅和仓库功能的叫“外屋”。

他们是东京的纯粹消费者。为了维系在东京的花费,必须把地方的农作物、海产品以及工艺品等等运到东京换取货币。东京因此集中了全日本的物资与金银。

当时,日本各地诸侯的family,大批量地住到东京,迅速繁荣了东京的消费,滋养了东京的文化。如今,全日本大约1/4的人口,集中在东京都市圈。

人口净流入,特别是高端人口的大量净流入,是一座城市崛起的关键因素。从前的东京如此,现在的深圳、北京、上海亦是如此。

哪怕是中国的一个县城,何尝又不是如此呢?